探討 | 炮制“清水”：起底“COD去除劑”

南方周末特約撰稿周林

一項在環(huán)保圈內流傳許久的隱蔽造假術，隨著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部的一紙通報浮出水面。

2021年1月22日，因使用“COD去除劑”，陜西省神木市污水處理廠被認定為“通過篡改、偽造監(jiān)測數(shù)據(jù)的方式逃避監(jiān)管違法排放污染物”、罰款60萬元，相關責任人遭行政拘留、免職。

COD（Chemical Oxygen Demand）即化學需氧量，通過實驗測得。就像人體檢測時的血脂，COD越高，常代表水體有機物的污染越嚴重，越容易發(fā)黑發(fā)臭。早在“十五”期間，全國就對COD和二氧化硫這兩項最基本的水、大氣污染指標作出了減排要求。

降低污水中的COD是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的主要職責之一，常規(guī)處理方法主要是生物降解法等。使用“COD去除劑”這種造假手段，在業(yè)內是公開的秘密，早在十幾年前就存在，但當時接暗管偷排、對在線監(jiān)測設備動手腳等“性價比”更高的造假手段更受歡迎。隨著近幾年監(jiān)管加嚴，不少造假老路子行不通，這種更隱蔽的方法才流傳開來。

約十年前，扔塊石頭，捕捉水花高點，作為污水處理量，是某些污水處理廠的“高招”。 （勾犇/圖）

絕大多數(shù)情況下，使用“COD去除劑”無法真正去除COD，只是干擾COD的檢測，造成下降的假象。就好像屏蔽了微信群的消息提醒，未讀消息只剩下一個小紅點，但未讀消息數(shù)量并沒有變少。

此次，環(huán)境部的通報揭開了亂象，也引發(fā)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超負荷運營的探討。相關國家標準已有近20年未修訂，COD是否繼續(xù)在考核中擔任主力指標也遭質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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賣家暗示：可用空白袋子包裝

即便在環(huán)境部通報之后，買一包“COD去除劑”仍然像買衣服一樣容易。只要在百度、抖音中輸入關鍵詞，蹦出的廣告圖文并茂，講解細致，商戶數(shù)量之多足夠讓人“貨比三十家”，有的還在顯眼位置留下了商戶手機號碼。

在淘寶、閑魚、京東、拼多多搜索的結果，同樣能印證“COD去除劑”的賣家很多。淘寶排名靠前的一家店鋪廣告寫道：“操作簡單，高效快速，排放達標，適合各行業(yè)污水處理，做水處理最末端的護航?！?/span>

2月7日，南方周末以買家身份咨詢，客服稱，全國發(fā)貨，買家“各行各業(yè)的都有”，包括環(huán)保公司、化工經銷商、末端（治理）企業(yè)等?？头l(fā)來的訂單截圖顯示，交易246筆，買家涉及上海市、遼寧省朝陽市、廣東省中山市、深圳市等地。

公司長期合作的客戶“多得很，可以發(fā)給你看看一年以上的采購合同。”客服稱。兩份合同顯示一家四川和一家江蘇的公司分別在2021年1月、2020年9月各購買了500公斤和1噸“COD去除劑”。南方周末查詢這兩家公司工商資料發(fā)現(xiàn)，前者經營范圍包括“污水處理及其再生利用”，后者包括“工業(yè)檢測儀器、機電產品的研發(fā)、生產、銷售、維修服務”等。

這家淘寶店的“COD去除劑”累計評價超過200條，無一例中/差評。有人說“包裝挺好的，效果在試用，長期合作”，但也有人評價“兩個站做了試驗，效果不明顯”。其他售賣“COD去除劑”的淘寶店鋪大多好評如潮：“污水處理得不錯，達到排放標準”“用著效果很快，五六分鐘就出來了”“第二次購買了，確實好用”……

上述客服回復南方周末，“COD去除劑”的反應非常迅速，投加后2-3分鐘就能見效。操作簡單，通過加藥泵直接加到待處理污水中即可，為確保反應完全，需要有曝氣或攪拌，“只要（污）水穩(wěn)定，產品（效果）肯定穩(wěn)定”。

“這款商品就是屏蔽劑吧？使用怎么不被檢查發(fā)現(xiàn)？”面對南方周末的疑問，客服并沒有直接承認，只稱“是不是屏蔽劑我們這里沒辦法鑒定”。但暗示，如果擔心被發(fā)現(xiàn)，可以用其他產品包裝發(fā)貨，比如污水處理常用的聚丙烯酰胺，或者用空白袋子包裝，“也有客戶這么要求”。

淘寶銷售的“COD去除劑”宣傳海報。各店家COD去除劑包裝不同，大多字樣簡單，還有客服提醒，可以做成無字樣的空白包裝。（南方周末記者 汪韜/攝）

不過，無包裝的“COD去除劑”曾引起嚴重生產事故（詳見 19人死亡！用錯藥劑致爆炸，事故處理結果公布）。據(jù)四川省應急管理廳通報，2018年，為使公司外排廢水的COD達標，宜賓市一家化工廠購買了2噸無包裝標識的“COD去除劑”，發(fā)貨時物流單標注為“原料”。工人們誤把這些“COD去除劑”當作生產原料投料后，車間發(fā)生化學爆炸，共造成19人遇難，直接經濟損失達四千余萬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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達標障眼法：COD屏蔽劑

關于“COD去除劑”的成分，“我們也沒有，老板不說。”客服諱莫如深，“是氧化劑的一種”。

但這在業(yè)內已不是秘密。饒冰青是一家環(huán)保企業(yè)員工，常年與各種污水處理廠打交道。2013年，他在一個污水處理廠看到一臺自動加藥裝置，但該裝置既沒有包含在設計方案中，也沒有出現(xiàn)在施工圖上。一問得知，由于項目處在調試期，出水還不穩(wěn)定，裝置用于應急，加的藥劑正是“COD去除劑”。

饒冰青覺得很神奇，建設方也說不清所以然。抱著學習的心態(tài)，他也買了一點，但發(fā)現(xiàn)所謂“COD去除劑”的成分其實就是氯酸鈉——一種強氧化劑?！爸苯淤I氯酸鈉會更便宜，但包裝成‘COD去除劑’就賣得更貴，有些商家會以此欺騙不懂行的買家?！?/span>

對比淘寶店里“COD去除劑”照片，和氯酸鈉一樣，都是白色粉末。

氯酸鈉能使COD測量值降低的原理并不復雜。實驗中常用的是CODCr法，檢測的方法是在水樣中加入強氧化劑重鉻酸鉀，高溫強酸的條件下，重鉻酸鉀消耗越多，COD濃度越高。而加入另一種強氧化劑氯酸鈉后，消耗的重鉻酸鉀變少，檢測出的COD濃度也隨之下降。

2018年，浙江工業(yè)大學的一篇碩士論文研究的正是這種屏蔽機理，論文寫道：“該工藝能否真正去除有機物成為業(yè)內關注的疑點”。實驗發(fā)現(xiàn)，投加氯酸鈉后，雖然COD“去除率”達到了61.1%，但反應時間不對去除效果產生影響，其他類似的水質指標幾乎沒有發(fā)生變化，因此初步判斷氯酸鈉對COD測定具有掩蔽作用。論文還做了藻類的毒理學實驗，發(fā)現(xiàn)投加氯酸鈉后，電鍍廢水的毒性得到了加強。

氯酸鈉的加入對CODCr法的確有掩蔽作用，造成假象。然而，對于氯酸鈉本身并不能“一棍子打死”。北京市市政工程設計研究院原副總工程師杭世珺介紹，氯酸鈉作為一種強氧化劑，對于處理某些難以生物降解的工業(yè)污水，是有效果的，前提是必須滿足酸性條件下升溫等活化條件。然而，不少污水處理廠的日常運行并不具備這些活化條件，即使具備，也意味著需要付出大量額外成本，因此實際使用很少。

因而，“COD去除劑”只是在檢測COD的實驗過程中發(fā)揮了作用，所謂的“COD去除劑”，不如叫“COD屏蔽劑”。環(huán)境部通報后有人評論：購買者的動機就是為了造假，“好比是馬路上遮擋車牌，既然遮擋，肯定是要違章?！?/span>

在淘寶等平臺輸入“COD去除劑”后，系統(tǒng)還會自動聯(lián)想到氨氮、總磷去除劑。與COD一樣，氨氮和總磷也是衡量水體質量的主要指標，兩者同為水體富營養(yǎng)化的主要“元兇”。

氨氮去除劑和總磷去除劑是否也被當做屏蔽劑使用？

杭世珺介紹，總磷去除劑的成分主要是混凝劑與助凝劑，并不是障眼法。這種藥劑和污水中的磷反應，生成沉淀物質后去除，常用于含磷的污廢水的達標處理。

氨氮去除劑的情況有些復雜。饒冰青解釋，氨氮去除劑的本質是次氯酸鹽。原理是利用氯的氧化性將廢水中的氨氮氧化成氮氣而去除。氨氮去除劑的確有用，也未被禁用，但實際用得很少，因為所需藥劑量太大，處理成本過高?！耙话阗u家會建議先用別的方法去除氨氮，最后實在除不掉，再使用他們的藥劑?！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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超負荷運營的污水處理廠

王晨是一家民營企業(yè)的負責人，公司業(yè)務是為污水處理廠提供技術支持，讓他意外的是，COD達標不是什么難事，尤其對生活污水來水穩(wěn)定的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來說更是如此。

2月2日，被環(huán)境部通報的神木市污水處理廠的兩位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，他們只處理生活污水，不涉及工業(yè)污水，“目前運行正?！?。處理規(guī)模為7萬噸/日，相當于一個普通城鎮(zhèn)的污水處理廠規(guī)模。至于為何使用“COD去除劑”，則回復“無可奉告，有其他方面的原因”。

僅處理生活污水，企業(yè)為何還要鋌而走險？王晨分析，可能是污水處理廠工藝設計本就存在問題，或者后期運營不規(guī)范，抑或是遇到了處理設備運行故障、檢修、停電等突發(fā)情況。但這都不能成為造假的正當理由。

環(huán)境部的通報顯示，神木污水處理廠累計投加了131余噸“COD去除劑”。王晨認為，使用如此大規(guī)模的藥劑，顯然不僅僅是應急，很可能已是日常行為。

還有業(yè)內人士猜測，“COD去除劑”銷量如此之高，可能是污水處理廠超負荷運營的難言之隱。另一方面，近些年環(huán)保監(jiān)管力度也不斷加嚴，污水處理廠達標排放壓力不小。

2020年底，中國水網(wǎng)刊發(fā)了一項調研：全國467座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，處理規(guī)模占全國總規(guī)模的25%，其中超過1/5的水力負荷率（代表處理能力的指標）大于120%，約2/3的水力負荷率大于80%。當水力負荷率大于80%，除了個別特大型污水處理廠，一般都無法在出水達標的前提下計劃性維修設備，設備長期帶病運行，隨時導致運營風險。

這在官方通報中也能得到印證。2017年，中央環(huán)保督察組在烏魯木齊昆侖環(huán)保集團有限公司七道灣污水處理廠發(fā)現(xiàn)，隨著人口增加，污水進水量和污染物濃度過高，經常超過這座2003年老廠的設計能力，導致處理后的尾水超標外排。2020年，自媒體“環(huán)保圈”統(tǒng)計，中央環(huán)保督察組的第二輪第一批通報中，總計反饋了44個污水處理問題，其中“處理能力不足”問題最多，為15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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進水超標致出水超標需“自證清白”

不只超負荷運營，有的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還接納工業(yè)污水，進水超標導致出水超標，導致自己成為“背鍋俠”。

進水超標的問題已引起官方重視。2020年底，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部發(fā)布《關于進一步規(guī)范城鎮(zhèn)（園區(qū)）污水處理環(huán)境管理的通知》，明晰了各方責任。

依據(jù)上述文件，污水處理廠雖可從輕處罰，但仍不能免責。一位不愿具名的學者解釋，這就對污水處理廠提出了更高要求：有一套完善的應對機制，對上游來水做好調查，做好“自證清白”的工作，運營報告必須科學嚴謹且有深度。

除了進水超標的痛楚，污水處理廠可能還面臨著過嚴的抽檢。上述學者介紹，《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污染物排放標準》規(guī)定的為日均值，采樣頻率為至少每2小時一次，取24小時混合樣。

“出水水質數(shù)據(jù)通常服從正態(tài)分布。因為進水負荷波動、溫度變化、運行故障等原因，對于絕大多數(shù)的污水處理廠，出水水質不可能在一年365天中的每天、每小時都達標。”王晨稱，這種正態(tài)分布的規(guī)律，也有助于監(jiān)管部門識別造假。

也就是說，現(xiàn)場執(zhí)法理論上應取12次水樣。但實際情況中，有執(zhí)法人員只取單次樣本。值得關注的是，天津市和北京市法院曾判決這種處罰無效。2018年，天津市寶坻區(qū)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局憑一次取樣結果超標，對北京某公司開出10萬元罰單。公司向天津鐵路運輸法院提起行政訴訟，法院判決撤銷處罰決定。寶坻環(huán)境局不服一審判決，向北京四中院提起上訴。北京四中院仍然認為處罰應予撤銷。

上述學者介紹，企業(yè)看中的不只是逃掉罰金，還有大筆的增值稅——按照相關規(guī)定，行政處罰超過1萬元的，36個月內，不得享受增值稅即征即退政策。因此，“企業(yè)自身能力有限，執(zhí)法有漏洞，處罰又很嚴厲，部分企業(yè)自然會選擇造假?！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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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OD修訂爭議

造假背后，COD這個指標的合理性甚至存廢再次引發(fā)探討。

2002年頒布的《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污染物排放標準》已快走過20個年頭，仍在挑大梁。2015年該標準的修訂征求意見稿出臺后引熱議，但遭“難產”，至今仍未正式頒布。

修訂征求意見稿中，COD的特別排放限值從50mg/L降為30mg/L，被質疑“過嚴”。

反對方認為污水處理廠出水的有機污染物難以生物降解，如植物纖維等，它們不再耗氧，不會引起水體黑臭，也不值得將COD治理到如此之低；支持方則認為，COD標準越低，對應的污染物往往越有環(huán)境風險、越不易降解，如持久性有機污染物（POPs）、抗生素、內分泌干擾物等。

多位采訪對象介紹，近些年業(yè)界已開始關注上述難降解的污染物的不利影響，不過目前仍處于理論研究階段，與被寫入國家標準、進而成為限制指標仍有一段距離。

作為一線工作人員，王晨的體會是，嚴控COD還意味著藥耗、能耗和成本的上升?！拔鬯幚韽S在處理總氮（另一項重要污染物）時，往往需要投加碳源，但加碳源又會導致COD升高，因此總氮和COD同時控制是一對矛盾?！?/span>

有文章指出，我國污水處理行業(yè)單位污染物能耗遠高于西方國家，藥劑費已超過電費躍升為第一。過量投加藥劑，除了增加運營成本，還會導致污泥產量明顯增加。

對COD的探討不只是規(guī)定多少濃度，業(yè)內更激進的建議是對接國際標準，“扶正”更能反映生活污水實際情況、但更被忽視的BOD5（五日生化需氧量）。

COD和BOD類似的是，值越高說明水中有機污染物越多，污染越嚴重。不同于COD是通過化學反應計算得來，BOD5是微生物反應5天的測算結果。

杭世珺認為，由于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以生活污水為主，而生活污水處理又以微生物“吃掉污染物”的生物化學法為主，因而BOD比COD更適合反映生活污水的水質情況。

“我跟國外的業(yè)內人士交流時，他們總問我BOD多少，因為他們大多數(shù)主要考核的是BOD?！焙际垃B介紹，有的發(fā)達國家對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的出水COD沒有要求，但對BOD有要求，有的對COD和BOD都有要求，但COD標準在75mg/L-150mg/L之間，松于我國標準。

她也提到，由于歷史原因，我國目前在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中選擇了以COD為主的考核方式。而且目前在企業(yè)安裝的在線監(jiān)測設備、監(jiān)管部門設立的水質自動監(jiān)測站中，也都以COD考核為主，鮮見BOD指標。她分析，原因可能是BOD測量耗時較久，測量精度還不高，成本較高；相比之下COD簡單快速，門檻較低。

在進水水質相對穩(wěn)定的條件下，BOD和COD存在一定的相關性。杭世珺呼吁，應對接國際標準，可將BOD5作為優(yōu)先于COD的考核指標。

COD的地位如果真的下降，城鎮(zhèn)污水處理廠或許就不再需要“COD去除劑”了。

（王晨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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